长江专项调查首席科学家危起伟接受长江日报记者专访:长江生态恢复需要耐心与毅力

2021-03-26 14:12 来源: 长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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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网讯(首席记者姚传龙)长江,世界第三大河,横穿华夏大地,从远古流到当代。它与最长支流汉江交汇于武汉,武汉三镇武昌、汉口、汉阳隔江鼎立。

  李白在此写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的别称由此而来。

  武汉有幸,有长江伴随。但武汉人可能并不了解长江:长江中鱼类种群数量多少?总量几何?这几年,长江水质如何?

  2017年至2021年,原农业部设立专项资金,部署开展长江流域渔业资源与环境专项调查工作。新中国成立以来,这是第2次对长江全流域渔业资源与环境进行全面调查,距离上次全面调查已经40余年。调查由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组织实施,院属长江水产研究所为技术牵头单位,流域内相关研究所和高校等共20多家单位共同参与。

  2020年的年头与年尾,各有一条有关长江的消息从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传出,一喜一忧。

  忧的是,年初经数据建模分析,长江白鲟被推测灭绝。这种在地球上生活了1.5亿年的生物,被推测于2005年至2010年间消失。它的消失又一次印证了长江的现状:长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喜的是,2020年12月,长江水产研究所科研团队开展野外科考时,在长江公安江段采集到7尾鳤。这是该所继2017年6月在长江洪湖江段、2020年11月在长江宜昌江段发现鳤之后的第三次发现。此前发现的鳤均为1尾,此次调查发现7尾鳤,尚属近年来首次。鳤鱼曾是经济鱼类,是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食,但经不起大规模的捕捞,2017年7月至2020年10月,在对长江的生态监测中一直未发现鳤。此次发现一定程度上证明,在“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之下,长江生态有向好趋势。

  经过2017年至2019年的调查,专项调查取得阶段性结果。长江专项调查首席科学家危起伟研究员12月17日接受了长江日报记者专访。

  危起伟工作照。

  12月17日,危起伟在长江水产研究所办公室里忙碌着,他身后的窗台上摆放着鱼的模型。“稍微等下。”记者走进办公室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低头发邮件接电话,内容都和长江生态有关。

  采访危起伟很难,他一直很忙。就在前一天,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生态环境部长江流域生态环境监督管理局、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和交通运输部长江航务管理局联合发布2019年《长江流域水生生物资源及生境状况公报》,他参会交流。

  在一个会议上,记者“堵”住了危起伟,他这才同意安排时间接受采访。

  长江中鱼类不够1954年一年捕捞

  危起伟的办公室书柜里,长江资料文献中鲟类研究资料居多。自1984年参加工作以来,白鲟是危起伟的主要研究内容之一。江苏南京、四川宜宾等多个江段都有他研究白鲟的身影。

  在危起伟看来,白鲟的物种变迁是长江的缩影。

  白鲟又称“水中老虎”,体型巨大,体色深灰或浅灰。鼻长,游动迅疾,以其他鱼类为食,可一口吞下七八斤重的草鱼。它是长江中的“活化石”。在漫长年月里,游过了白垩纪,在恐龙大灭绝中幸存。

  《诗经》对长江白鲟有过歌咏:“……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鲔”即是白鲟,被用于祭祀祖先,以求福祉绵延。

  1.5亿岁的白鲟站在长江食物链的顶端,曾经在长江频繁出没。据记载,上世纪50年代,曾有人在南京捕获一尾7.5米长、908公斤的白鲟。80年代初,有科研人员在长江口见到了成批白鲟幼鱼。据危起伟推算,当时长江中有白鲟超过2000尾。

  但是不到20年,1993年,白鲟被推测为功能性灭绝,即在自然条件下,白鲟种群数量减少到无法维持繁衍的状态。2005至2010年,白鲟被推测灭绝。

  这是长江生态遭到巨大破坏的时期。1983年,纪录片《话说长江》首播,创下40%的高收视率。这部纪录片的第一集《源远流长》这样描述长江:“长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千千万万个春秋了,可他还是这样年轻,这样清秀!他总是像初生的牛犊一样不知疲倦,永远充满着青春的活力。”“长江源远流长,水面辽阔,它是淡水鱼生儿育女、长大成才的好水乡。噢,长江淡水鱼产量可占全国的三分之二呢。”

  但进入新千年,曾经的好水乡换了模样。2020年长江专项调查数据尚未出炉,但是2017年至2019年的调查中,科研人员利用种群丰度计算,初步推算长江中鱼群蕴藏量为31.73万吨。历史上渔民在长江一年天然捕捞峰值为1954年,为42.7万吨。换句话说,如果按1954年的捕捞量,如今长江中的鱼不到一年就会被捕捞完。数据虽然还要等2020年调查结果才能精确,但这还是能反映出长江“无鱼”的现实。

  “白鲟生活在长江,它们成千上万年生生不息,却在人类文明发达的今天出了问题。”危起伟说起这些,表情严肃。上世纪80年代在长江科考,包括他在内,科考队员垂钓,曾钓起四大家鱼。舀一锅江水,用明矾澄清后,江水煮江鱼,很是鲜美。可是现在,科考人员不再垂钓,原因有两个:一是长江中的鱼已经不多,他们不敢捕捉哪怕一尾;另一个原因更现实,鱼太少,哪怕垂钓半天,也可能钓不上一条。

  3年长江调查采集鱼类318种,1/3的鱼类命运堪忧

  2003年1月,四川宜宾江段,一条长约3米的白鲟误入渔网被误捕。渔业部门现场查看,白鲟为雌性,身上有长约8厘米的伤口,腹内有鱼卵,急需救治。

  “有白鲟!”消息传到北京,引起原农业部高度重视,要求全力做好救治。危起伟立刻启程,直奔四川。

  “听到消息是忧心与激动交织,一个想法,快去。”一生都在研究白鲟的危起伟见过白鲟仅仅数十次。白鲟的数量已经不多,危起伟除了想救下白鲟,更希望能跟踪白鲟到它的产卵场发现更多白鲟,最终实现白鲟的人工繁殖和苗种培育。在当时,鲟类人工繁殖是有成功先例的,中华鲟已经多年没有自然繁殖,最终依靠人工繁殖,现在依然能被人们看到。

  2003年元月23日,人还在路上,电话打来,白鲟侧翻露出肚皮。危起伟赶紧建议安排人将白鲟扶正救治。四川宜宾的江水中,6名渔民不畏严寒轮流跳入江水把白鲟扶正,他们的想法和危起伟一样,白鲟再不能少,这一条白鲟或是挽救白鲟种群的希望。经过一夜抢救,白鲟身体状况有所恢复。

  危起伟赶到现场,跳入刺骨江水查看白鲟并予以救治。经治疗,白鲟恢复健康重回长江。“放归长江时,我们给白鲟戴上一个追踪器,同时找来一艘船跟随白鲟,以期找到白鲟的产卵场。”为了让白鲟一路畅通,他联系职能部门,请白鲟游经地附近的工程船停止作业。一场全社会参与的拯救白鲟行动开始。

  2003年的追踪器,远不如现在的先进,信号传输范围不到1公里。危起伟所在小船上的接收器只能发出“嘟嘟嘟”的声响,证明白鲟在科考船附近。即便如此,危起伟感觉是幸福的,他仿佛看到了白鲟被人工繁殖的那一天。

  1月30日,腊月二十八,追踪第2天,大雾。危起伟所在的船不慎触礁。螺旋桨受损的船无法动弹,而白鲟渐行渐远。接收器没有了“嘟嘟嘟”的声响。科研人员四处寻找轮船配件,可是商家关门闭户,遍寻无着。岸边不时有鞭炮声在响,危起伟却感受不到半点欢乐。正月初二,船终于修好,白鲟却不见踪影。自那以后,再无人见过白鲟。没有活体白鲟,人工繁殖也就无法完成。

  “对白鲟保护的教训告诉我们,长江保护刻不容缓。不要等到鱼类快要灭绝再去想办法。”危起伟说。

  综合历史资料,长江有鱼类435种,但在2017年至2019年12月的调查中,仅采集到鱼类318种。30%、超百种鱼类未被采集,这并不是说未采集到的鱼灭绝了,但意味着总量已不多。不严加保护,白鲟灭绝之后,可能还会有其他鱼类也遭此厄运。

  期待白鲟“死而复生”奇迹

  “您目前没有研究白鲟后,主要研究方向在哪里?”记者问。

  “我依然关注白鲟。”危起伟回答得很干脆。

  危起伟期待一个奇迹,或许在某个水域,在某块石头旁,有白鲟或者白鱀豚的身影。

  自然界中生物“死而复生”是有先例的,最著名的是朱鹮与象牙喙啄木鸟。

  朱鹮,历史上曾广泛分布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和俄罗斯东部。20世纪在朝鲜、俄罗斯、日本先后灭绝。我国朱鹮的数量急剧减少,科学工作者在近20年的野外考察中未见其踪影,一度认为已经灭绝。1981年5月,在陕西洋县八里关乡姚家沟重新发现了7只朱鹮,被认为是当时世界上唯一的野生朱鹮种群。经过不懈努力,朱鹮的野外种群数量由当时的7只发展到超过4000只,其活动范围由当时的洋县姚家沟扩展到河南、浙江等地,目前为中国濒临灭绝的边缘特有物种恢复的典型。

  在美国,19世纪80年代,受人类活动影响,象牙喙啄木鸟的数量直线下降。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象牙喙啄木鸟被认为已从地球上消失。然而2004年,这种鸟在美国重新被发现。

  “今年我到鄱阳湖去检查长江专项调查实施情况,明显观察到长江刀鱼种群密度变大。”长江刀鱼因为味道鲜美被大量捕捞,每斤售价超过5000元。大量捕捞导致数量锐减。但是2020年鄱阳湖刀鱼种群密度明显增加。调查人员通过对捕获到的刀鱼亲本种群和耳石元素进行分析,并结合捕捞地采集到的鱼卵鱼苗及其环境,在鄱阳湖主湖区水域发现多处疑似刀鱼的产卵场。

  “在鄱阳湖发现了数量较大的刀鱼群体,这是很多年未见的景象,说明长江流域刀鱼的数量有了明显增长。”江西省水产技术推广站研究员戴银根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话也佐证了危起伟的判断,只要下力气保护,长江生态会向好发展。

  “奇迹需要我们去努力,共同保护长江。只有长江生态好了,奇迹才有发生的可能。即便奇迹没有发生,长江也才能成为目前生物的乐园,长江物种的‘种子基地’。”此次长江调查发现,长江的“病情”有向好趋势。如2017年12月长江干流及两湖共有长江江豚1012头,相比于2006年的1800头、2012年的1040头,长江江豚种群数量下降趋势得到遏制。此外,长江干流水质总体较优,除总氮、总磷外,其余指标总体均接近I-II类,上游优于中游,中游优于下游及河口。

  “长江在恢复,大家有信心,但长江完全恢复,更要耐心与毅力。”危起伟重音落在“耐心与毅力”上。

  十年禁渔只是起步,长江完全恢复10年远远不够

  “您指的耐心是什么?是从2021年1月1日起,长江全流域的十年禁渔吗?禁渔对长江意味着什么,禁渔之后长江能恢复如初吗?”

  “首先说,肯定不能立刻恢复。准确说,10年后都不可能恢复到原始状态下的长江,但是长江的活力会明显恢复。”危起伟说,“禁捕意味着长江关闭了提供食材的功能。长江生态的破坏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饮食需求,如长江刀鱼味道鲜美,在高价诱惑下,势必让更多人去捕捞,最终带来灭绝。禁捕的严格落实可以避免刀鱼落入被围猎的险境。二是部分涉水工程不科学。长期以来,受拦河筑坝、水域污染、航道整治、挖砂采石等高强度人类活动影响,长江珍稀特有物种持续衰退,经济鱼类资源接近枯竭,生物完整性指数降到了最差的‘无鱼’等级。”

  “以部分江段为例,为了提升航道等级,过度疏通航道。”危起伟说,千百年来,长江都是弯弯曲曲的,部分河床凹凸不平,这有利于形成江水回流,鱼在其中产卵,更容易借助回流提高鱼的精子和卵子相遇的几率。过度平整河道让回流减少,鱼类无处繁殖,也就最终破坏了生态。再比如,有些小水电站没有经过严格环评,阻断了鱼的活动路径。鱼的生存繁衍需要三场一通道,即产卵场、索饵场、越冬场和洄游通道,通道被阻,鱼类生存也就成了问题。

  “现在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十年禁渔,其实长江还有一件大事也即将发生,就是《长江保护法》的制定。”危起伟说。在首次采访后,12月26日,《长江保护法》获表决通过,对利用长江的行为作出详细规定,以第23条为例:“国家加强对长江流域水能资源开发利用的管理。因国家发展战略和国计民生需要,在长江流域新建大中型水电工程,应当经科学论证,并报国务院或者国务院授权的部门批准。对长江流域已建小水电工程,不符合生态保护要求的,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组织分类整改或者采取措施逐步退出。

  “长江生态是渐变过程,要恢复也不是一日之功,这要经过数十年或者更长时间。”危起伟还是以白鲟为例,白鲟之所以数量急剧减少,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之一就是部分不科学涉水工程、人类过度捕捞其他鱼类直接影响白鲟食物来源所引起,现在的保护措施没有办法做到立竿见影,只能循序渐进,一点点积累。

  “10年,对于完全恢复长江其实远远不够,只是一个序章。”令危起伟感到安心的是《长江保护法》落地,该法亮点之一是明确有关部门和地方人民政府根据物种资源状况建立长江流域水生生物完整性指数评价体系,并将其变化状况作为评估长江流域生态系统和水生生物总体状况的重要依据。

  “现行水环境质量标准主要看水中化学指标是否超标,但是水质好不意味着生物具有完整性、多样性,这是长江给我们的启示。”危起伟说,生态系统是个整体,需要整体保护。目前对水生生态系统,人类所知不多,最好不要过度开发,宜保持现状。

  “目前,我手上的工作是推动对未采集到鱼类进行整理,制定自然保护与人工保护的方法。”在危起伟心目中,明日长江有个画面:江水滔滔,鱼类数量不断恢复;它们的排泄物滋养着水草;鸟儿到浅滩进食;两岸绿树成荫,人在其中,如走进一幅生态画卷。这是长江保护的意义,不只为了长江,更为了整个生态环境。

  “我和我的学生会为长江生态保护持续工作。我的学生也会带出他们的学生,一代接着一代干。”危起伟最后说。在办公室外的实验室里,他的同事们正在忙碌。

  【编辑:朱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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