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民众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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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创人员：张帅、李静、梁沥丹、何毅敏、彭申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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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转发
No._1059
午饭过后，75岁的陈桂生踱着小步溜达到民众乐园二楼，随地找个凳子坐下，继续翻开手里的《今古传奇》。挂完电话的空隙，他挥舞右手向我描述原来以前这里的格局：
“诺，这块是楚剧戏台，那边是河南梆子，中庭表演杂技，后面放映电影，还有售卖大碗茶、汽水、冰棒的小摊。”
言毕，他扶起老花眼镜，双眉一低，神神秘秘的嘟囔：“你以为我今天是来逛的吗？不是，这里空调舒服，老用家里的，费电”。
傍晚六点，中山大道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潮流和青春的气息。
但转角拐进民众乐园，触摸到的世界却与门外迥然不同：门可罗雀，人气低迷，不少店铺已经闭店谢客甚至挂出转让信息。更出乎意料的是，和园内不少商户聊过后，似乎这种困境已经持续了很久。
1919年对外营业的民众乐园，是贯穿几代武汉人的精神原乡，它曾与天津劝业场、上海大世界并称为“三大娱乐场”。
近百年时间里，民众乐园几度更名，模样也换了几茬。从洋风沁润的汉口新市场到年轻人最爱的潮流风向标再到危机四伏的老商业体，这栋气派而潮流的建筑，被历史羁绊和裹挟后，让人怀念又深深惋惜。
▲80后记忆里的民众乐园
一座园子 活色生香
陈桂生对民众乐园的记忆，始于1950年，那时他刚满7岁，每天放学后最喜欢随着人流混进园内。
“门票2毛5分一张，谈不上贵，但对小孩子也是天价”。气派恢宏的玻璃穹顶，四通八达的环形楼梯，琳琅满目的百货饭堂，还有电影院、理发店、哈哈镜、戏台子、图书馆……一座乐园，包罗万象。
杂技、耍猴、摩托车太刺激，陈桂生每次都捂着眼欣赏。
他最激动的是看戏：“京、汉、楚，豫、越、评，吹拉弹唱，无所不有，一票能看百戏，角落里还有大鼓、双簧、快板。喝的也便宜，大碗茶只要1分钱，嗑着瓜子叫上一碗，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40/50后记忆里的民众乐园
作为汉口最热闹的戏台子，此后几年，民众乐园吸引过无数名角前来献艺。
1951年，梅兰芳率领剧团登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1963年，侯宝林成为主角，金口一开，瞬间掀起海啸般的欢笑热浪……
渐渐地，武汉人开始将逛民众乐园当成身份的象征，不仅是游玩或听戏，而是自己对外的谈资以及内心关于大汉口的骄傲，“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东玩西玩，玩不够民众乐园”。
▲50年代，民众乐园的表演单
但很快，这些美好随着十年特殊时期都戛然而止。1966年—1976年，民众乐园狼烟四起，文化活动全部中断，曾经水泻不通的大门也变得鸦雀无声。
80年代初，民众恢复营业。依依不舍的逗留了一天后，陈桂生买了去海南的车票，当时他没有想到，自己对武汉以及民众乐园的记忆，还会连续中断十年。
▲60年代初，武汉人在民众乐园喝茶聊天
浓妆淡抹 潮流圣地
弥补陈桂生记忆碎片的，是80后老刘。
作为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他对民众乐园早已熟如掌纹，“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戏台子少了很多，但人气挺高；90年代后，几乎每个武汉的学生伢都来逛过。”
百年风华尘埃落定，泛黄的民众乐园并未被历史淘汰，相反，新的时代下，更是凭借青春潮流的特色火爆江城。
1997年，新加坡盛捷控股接手民众乐园，除取消园内各种戏剧表演外，还扩大了近一倍的营业面积，同时引进新的店面模式。
也就在此时，“民众乐园”四个鎏金大字前，悄然增加了一个“新”字。
乍暖还春，旧貌换新颜。园内的戏剧、杂技、评书、魔术成为过去式，但江城第一家大屏幕电影院，电子游乐场，以及各种独具特色的小店却如雨后春笋，肆意生长。
武汉第一家美甲店，第一家纹身店，第一家大头贴照相馆相继在这里出现。武汉第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第一个系吊带衫，第一个配波西米亚长裙的潮男靓女整日游走。
遍布角落的格子铺自成一派，鲜活新奇，来此逛一圈，很难找到雷同的款式。
更重要的是，潮流时尚的气息并不掩盖民众乐园的地道市井味，砍价拉客声随处可闻，就像置身不远处的大成路夜市。
“最闪滴武汉伢只逛民众乐园，必吃对面的小黄鱼”。
1998年—2005年，民众乐园迎来最好的时机，每日上演着小成本致富的传说和奇迹。每家店没有淡旺季之分，天天客流爆满，门前从早到晚也都立着一张硬纸牌，有最新尖货的介绍，还有待遇不断创新高的急招信息。
2002年就在民众乐园卖饰品和内衣的林芝渝，将那段时光形容是蜜月期，“每天人山人海，根本不愁生意”。
尽管彼时民众的租金在武汉堪称天价，位置较好的门面，每月都在8000元左右，但来这里的生意人依然趋之若鹜，热情四溢。甚至还有人打起转租的念头，盘下门面再脱手，转身就赚个大几万。
年底，林芝渝算了下利润，净赚20万。得出这个数字后，她在被窝里偷笑了一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全款买下自己眼馋几个月的轿车。
几百个民众乐园的经营者也同她一样，在黄金时代顺利攀上人生高峰，买车置房，安家立业，享受滋润安稳的生活。
但繁荣的背后总是悄悄隐匿着危机，很快，第一次波澜就浮出水面了。
内外夹击 最后春天
2005年，林芝渝在中山大道逛了一圈后，内心开始忐忑不安。
她凭着直觉猜想：是不是要变天了？
事实果如她所料，一场由内部瓦解的战役开始打响。
租金上浮、物品涨价、竞争加剧，像一个皮球最终踢向了消费者，再又反弹回到商户身上，营业额不能承担日渐狂涨的租金，就只能转让并另寻他处。
曾经民众乐园里客流量较大“淘宝乐园”“流行旋风”等区域，在哄抬门面的狂欢中完全无力抵抗。环境和口碑的恶化，又让其它很多潮牌店纷纷舍弃大本营。
而来自外部的冲击，更让这场困局雪上加霜。
2005年，万达广场迅猛发展，吃喝玩乐，一站式消费，带走大量人流；2006年4月，新佳丽广场的happy 站台粉末登场，集中的美食街吸引了无数吃货；2008年12月，ATM潮流百货横空出世，颇有抢占民众乐园潮流帝国的地位。
内外交困下，民众乐园开始谋求转身。
将中庭改为卖场，降低租金，以独立柜台的形式出租给商户；引进肯德基、麦当劳，同时划出小吃区域，关东煮、婆婆卤味名气远扬；吸呐日韩等潮流品牌的同时，营造出轻奢高级的消费体验……
尽管巨人转身慢，但在这一次博弈中，抛开情怀加持，民众乐园也赢的了继续生存着机会，生意开始渐渐回暖。
2012年开始在民众卖女装的祝琳，认为当年是这里最后的春天，“每天生意很好，商场规定是9点半开门，很多人9点不到就来了。脑袋像被打入鸡血，总想着去突破昨天的营业额。”
一切未来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一切内外交困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
正当无数个祝琳想挽起袖子，大干一场时，不测风云又降落在民众乐园的头上，让回光返照的它再次置身绝境。
而这一次的势头，要更加猛烈和绝望。
危机四伏 笼中困兽
2013年7月，民众乐园次易主，并开始为期10个月的闭门大修。
等到再开业时，园中内景已是焕然一新。密密麻麻的小柜台、环形楼梯全部拆除，遍布走道、廊坊间的格子铺也消失不见，美食餐饮、时尚服饰、时尚电玩等几大区域，泾渭分明。
整体氛围时尚大气，典雅高贵，但也难以寻觅到曾经的痕迹。
改头换面后，民众乐园承载着无数市民和商户的希望，他们期待这栋被注入新鲜血液的老建筑，还会像90年代一样，再次焕发活力，成为江城宠儿。
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猝不及防—2014年8月，中山大道全路段封街。
封街，切断了南来北往的人流，也加快了民众乐园被人遗忘的速度。
无数苦苦经营的商户开始像鸟兽散去，留下来的都在怀揣两年后重新开街的希望。那年，老刘将自家小吃店开到了民众三楼，尽管每天都能见到搬出去的商户，但他总是在鼓励自己“再等等，一开街就都好了。”
2016年12月，中山大道传奇归来，老刘走上街头欢呼鼓舞，差点热泪盈眶，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见民众乐园里络绎不绝的场景。
那段时间，民众也的确人头攒动，但好景不长，随着租金上涨的内部矛盾，一部分商户开始撤出。而外部的冲击依然存在，巨大的人流开始涌向江汉路、happy站台、万达广场。
兜兜转转，颠沛流离，民众乐园的遭遇又和10年前一样。
环堵萧然 惨淡经营
之后的近两年时间，民众乐园充斥着吐槽、反思、逃离等关键词，这位百岁老人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少年。
陈桂生说现在的民众没有一丝武汉味，到处都是日韩品牌的服装和餐饮“想找个汉味小吃都没有，那些披萨店、甜品店，休想让我掏一分钱。”
祝琳更多是将经营的困境归结于内部管理失衡，租金反反复复的上涨下跌，难得人心；整体定位的调整失败和缺乏特色。
“就像爱一个人，总有爱他的理由和特点。现在的民众就是没有特点，高不成，低不就，看似大而全，实则没有一个能抓住消费者的商业。”
林芝渝在中山大道封街时，去星汇维港开了分店，但民众的店她也一直留着，主要是舍不得过去这里的记忆。每天中午她才会过来，原因是来早了“大厅里的空调都不开。”
对于民众乐园未来的日子，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祝琳半年前刚动完心脏手术，目前主要是恢复身体，同时做些熟人生意，“收入虽然不多，但有赚头就行，明年看情况再找新地方。”
林芝渝已经有了备选，计划明年去金银湖的万达开店，“交通方便，人气肯定不低。”
老刘搬走的意愿很强烈，目前已经看过不少地方，尽管他对民众乐园拥有抹不去的记忆，但生意人，情怀总不能当饭吃。
陈桂生很坦然，每天过来吹吹空调看看书，进入养老模式。“以前的民众乐园就是为普通民众开的嘛，虽然它现在变成商场了，但对过来游玩的人总是敞开大门。”
穿过民众乐园三楼的回廊，能看见一幅幅园内旧时的老照片，停驻片刻，明显可以感知过去它的辉煌和这座城市的激荡。
没有人能忘记它的存在，也没有人能抹去它的荣光，兴衰起伏，注定传奇。
我们依然愿意相信，内心强大的民众乐园，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沉寂后，还会在某个时刻，上演王者归来。
文 // 二刀流
图 // WHat君&网络